要进入蒙城这座皖北小城,并不容易。
它没有火车站,与最近的高铁站蚌埠南站相隔100多公里,即便全程高速,也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当地人说高铁在建了,但通车是2026年的事。
这里出了一个叫“秀才”的网红,最近关于他的新闻不少。
“秀才”的招牌动作是撩头发、捂嘴笑、舔嘴唇,曾拥有超过1200万粉丝,一度被称为“中老年妇女收割机”。9月2日,“秀才”账号被封禁,引发热议。
关于封号的说法很多。平台表示是因为其账号违反了相关规定,安徽省亳州市税务局一名负责人称,已收到针对徐某某(网名“秀才”)的举报材料,“涉及个人所得收入申报情况”,相关调查工作正在进行。
但从头到尾,秀才是一个几乎“找不到的人”。他和粉丝好像很近,又好像从来都很远。在这样一个无隐私的时代,活得如此扁平的人,已经很少见到了。
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有趣,我决定去他所在的村庄看看。
1
大巴在329国道上慢悠悠地开,瞄一眼地图导航,开到蒙城还要两个半小时。
旁边是个小姐姐,约摸三十来岁,白衬衣黑裤子,带了个大行李箱。
“您听说过秀才吗?”我试着搭讪。
她瞧了我一眼,有点狐疑和警惕:“他不是被封了吗?”
我连忙打哈哈,“是啊,他之前不是很红吗?就想着他是蒙城人,我随便打听一下。”
她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们这个年纪也能刷到他……听讲都是大妈在刷他……我基本上没看到过,也不爱看。”
她随即透露了一些本地热议的“内幕”:被封号是因为诈骗粉丝,有粉丝实名举报他,才被查了。
这些消息从哪来?“抖音看的,那个虎哥,也是本地人,这两天天天在讲秀才。”
小姐姐对秀才的全部了解也都来自于短视频。在她眼里,秀才并没有因为是本地人而多一丝亲切,她也不喜欢秀才,不理解他的魅力从何而来。相比之下,她更愿意推荐一些本地的景点,“庄子祠很不错,你们可以去看看”。
到了蒙城县,我才意识到,在这里,秀才依然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有家电器店的老板声称两年前秀才来买过东西,并放出一小段视频为证,还说,“我教他拍了抖音”。视频里的秀才没有做出他标志性的五件套动作,看起来和周边人没什么差别 。
我找到这家电器店,拍视频老板下乡去了,店员一听来意,都笑开了,我不是第一个找到这家店的人。店员解释,“他就是路过来看看东西,一个顾客而已。这边一天来这么多人,哪能都晓得在哪?”
我问,那你知道你老板和他拍了视频,还教他拍了抖音吗?
“不知道。”她再次笃定地摇头,“咋可能呀。人是大网红。”
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同样不喜欢秀才,她的抖音里有另一个世界。“从来没刷到过秀才!”
秀才在哪?线索好像断了,不过,我在电器老板那条抖音下,找到条评论说,“你也在唐集?”
唐集是一个新的,更具体的地方。我决定再近一点去看看。
2
唐集在蒙城的北部。从北蒙大道一路往北,过了涡河,蒙城的发展在这里一分为二,道路两旁的街景飞速退回乡村:多层楼房在消失,门面冷清下来,树倒是长得更为繁茂,偶尔传来尿素的臭气。
司机一路没什么话,在我向他询问秀才的消息的时候,他也不太清楚,“我一天到晚跑出租,哪有时间看视频?”
距离南边的蒙城唯一的万达广场大约二十公里过去,唐集到了。
下车后我才意识到被“唐集”二字欺骗了——我想象里,这是一片很小的集市,到了这,一定能抓到秀才的痕迹。
但事实上,唐集是一个很大的商贸市场。周边一大圈的村庄,都得来这儿赶集。
村与村之间,相隔一望无际的农田——和中国绝大多数乡镇一样,三轮摩托是这里最便捷常见的交通工具。
但我只有双腿,看不到尽头的田间道路让人绝望。
村口集市的村民们说:从这去秀才家还远着呢,要过好几个庄子,大概还有五六里地。但具体在哪个位置,却又没人说得上来。一家水果店的老板指着眼前的货架说,这是附近村庄唯一的快递收发点,秀才也得来这取快递。
高粱酒店的老板娘自称见过几次秀才,“长得是帅呀,鼻子竖的,嘴是平的”。她觉得这就是我来找他的原因。至于说秀才骗了人钱,她嗤之以鼻,“老太太,哪来五十万给他骗?”
对于这片镇子来说,比起网名,叫秀才实名(徐谋贤),反而会更好找一些。
这是以农业为主的乡镇,虚拟空间仿佛与日常生活是两条平行线,秀才的走红,未曾对这的生活产生任何实际的变化,除了曾经来过几位自称要找秀才的可疑人士。
一家烟酒店的老板对秀才比较熟悉,他来店里买过几次东西,也经常经过去赶集。“他自己有汽车,但出来一般都骑电瓶车,比较低调随和。”老板说,被封号后,秀才已经好多天没来买过烟酒,而是让他媳妇来替他买。他认为封号一事不简单,“现在羡慕嫉妒恨的人可不少。”
烟酒店里摆着一整面墙的,据说这是安徽最好的酒,秀才来买过几箱。为证明这一事实,老板打开自己的抖音账号,视频里是他拍摄的秀才搬酒的画面,对方脸上挂着那熟悉的半永久笑容。点赞不少。
生意不忙时,老板也会看看秀才的直播。虽然直播间流量惊人,但他觉得也不是特别稀奇。“我们安徽网红还有很多,子豪、小杨哥、花姐。”
在我继续往秀才家方向走的路上,王大哥在路边拦下了我。
他知道秀才家的具体位置,并在地图上为我标注了出来。眼看天色已晚,他劝我明天再去,因为还得走很久。“这么晚了,人家未必会接待你们。”
于是我和王大哥聊起天。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务农大半辈子,承包了几百亩农田,主要种植小麦和玉米。再过半个月,就要迎来玉米秋收的季节,眼下,他刚把八九万斤的麦子装上卡车,要连夜运往河南。
得知我是媒体,王大哥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农村人要干活,都穿得普普通通的,不像秀才那样,我们一般不那么穿。”
王大哥是个典型的庄稼汉,话里话外离不开种地。他知道秀才在网上很火,但他不看秀才的抖音,觉得没意思。前几年换了智能手机后,他在农闲时会刷些短视频看看,看得最多的就是在田里轰鸣的大型机械。他感慨:“现在种地不算多累了,你看美国人,一个人种上万亩都不累。”
这更像是自我宽慰的话。
农忙时,王大哥和妻子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得起床,睡觉经常是半夜12点以后。虽然夫妻俩在村里盖了楼房,但这个时节他们仍住在田边的小平房里,半夜下雨得爬起来盖粮食,还得时刻警惕半夜来偷粮食的人。
“不敢歇啊,歇一下咋弄?”王大哥父母都在村里,三个儿子全在上学,最大的儿子即将大学毕业找工作,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压力都落在他肩上。
王大哥算过账,养一个孩子至少得200万,这还不算结婚买车买房的钱。在县城买房,100多平的房子就得六七十万。
蒙城县以牛产业闻名,曾因相声演员牛群在这里挂职当副县长而被媒体关注。当地政府也大力支持农民养牛,号召把“秸秆变肉”。王大哥家目前有20多头牛,他瞅准了时机,下一步准备养100到200头牛。
我问他,为啥非守着这片地?就没想过外出打工?(当地外出务工的人很多,秀才曾是其中一员)王大哥的回答颇具浪漫色彩:农村空气好,晚上还有虫鸣。
前两年,村民集资为村里安装了路灯,王大哥也凑了3000元,从此农村晚上有了亮。
“买东西可以去村口的集市,啥都有了,就是还缺个旅馆。”
3
第二天,我去了王大哥指路的村。秀才就在这儿。
在我之前,可能还没什么外地人打车来过这个村庄。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在村口,往前开了几米,又倒回来探出脑袋:“要不我等你们一会儿再走?不然回去可难。”
我摆摆手,司机一脚油门,没了影子。
秀才家所在的这个地方,属于当地一个村下面的庄,不仅行政级别低,地理上也极为偏僻,在地图上看像个孤岛——村庄的东南西北四面都是田。整个庄子除了一户姓李,其他都姓徐,家家户户沾亲带故。
村庄紧挨着一条小河,河水已经凝固,上面长满了绿藻,河对岸是大片农田。秀才视频的背景,就是这么个地方。
实在太安静了,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我经过一家农户门口,惊扰了一只正在瞌睡的狗,全村的狗霎时都跟着叫唤起来——这可能是当天整个村庄最大的动静。
村里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只有老人。大部分村民家都上了锁,那是外出务工的家庭,一年中只在农忙时节回来。像候鸟一样。
在村里走着,我感觉像走在台风眼里——当秀才在互联网上引起如此巨大的讨论声浪,他家所在的村庄却没有丝毫波澜。这种反差让我产生一种极大的割裂感。虚拟和现实,究竟什么才代表真实?
秀才为何在网上如此火爆,一种流行的解释是:秀才满足了农村中老年女性的情感需求。但依我所见,至少在秀才所在的村庄是不成立的——相当一部分老人用的都是老年机,一位村里的老人说:“我们连打电话都费劲。”
问了好几位村里人秀才家的具体位置,但人们大多都不愿详谈。我看起来是形迹可疑的外地人,他们不想平白无故惹上麻烦。一位老人说:“人家(秀才)有钱有势的,我可得罪不起。”
直到一位外出打工临时回家的徐大哥帮我指了路。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秀才家是一栋二层小楼,在村庄的边缘,门前是大片的农田。二楼是装有栏杆的露台,装潢明显要比周边的农户豪华许多,远看像一座白色城堡。但城堡大门紧闭,上着锁,院墙上贴着“最清洁之家”的标牌。
邻居徐大爷说,他已经好几天没看到秀才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位农村老汉对秀才的印象不错,他曾问秀才借过一千块钱,秀才很爽快地借了,大爷过了好几个月才还,秀才也没说什么,这让他心怀感激。
和村里大多数老人一样,大爷独自生活。他有两儿两女,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已经好几年不见人,女儿嫁到了附近村庄,偶尔会回来看看他。老人家里条件并不好,曾是贫困户,屋内装修似乎只完成了一半,像个毛坯房,楼梯也只建了一半。
每天晚上,徐大爷会看看电视。村里的老人几乎都这样,没什么娱乐生活,白天在地里忙,晚上早早就睡下了,电视依然是重要的娱乐。
空心化是这里每天都在经历的事实。“别说年轻人了,我们这里小孩都没有,学校里的老师都比学生多。”村里一位老人说。
这话有些夸张。我在附近的村小见到了邓老师。他告诉我,原先周边确实有好几所小学,因为学生数量减少,全部合并到了一所学校。目前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班20多个学生,几乎都是留守儿童,爸妈都在外地打工,主要由爷爷奶奶照顾。其他孩子,都被家长送去了县城接受教育,大家更愿意在县城买房。
除了语数外主课,学校也安排了多媒体课程,但对于学生带手机则是明令禁止的。另外一位徐老师则告诉我,他们也只能管住孩子们在学校别玩手机。但网络的影响超乎这位几十年的老教师的想象,在他教课的低年级班上,孩子们也会模仿短视频里看来的行为。
邓老师知道秀才在做什么:“他是我们这的大网红。”因为住得近,秀才经常从邓老师家前经过。邓老师说,秀才没火之前,还去做生意的他家找过活干。
除了务农,在当地找工作并不容易,特别是对于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邓老师说,当地有服装厂和葡萄园,一天能挣个200多元,但工厂能消化的劳动力十分有限。还有些力气的人就去县城的建筑工地干活,但绝大多数人仍选择去外地打工。
也有像邓老师这样选择留在农村工作的人,他家里还有十几亩地,算下来一年也有五六万元的收入。他挺乐观,“说不定县城打工的收入,还不如我们农村种地的呢。”
但邓老师也感到,农村越来越跟不上县城的发展变化。蒙城的规划重心在县城南部,位于北部的大片农村似乎陷入了停滞,变化缓慢,交通始终跟不太上。现在村小的老师们年龄普遍偏大,最年轻的一位也快40岁了,他担心将来会更严峻。
像秀才这样留在村里玩网络的人,毕竟是少数,甚至是异类。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传统小农意识,在农村并没有太大变化,比如,人们更看重实利,而非虚名。
在采访中我也感受到,秀才与当地的关系并没有我想象中紧密,除了和他有过交集的村民的只言片语,很多人并不愿多做评价,大家似乎更看重他用挣来的钱做了什么。秀才的邻居曾建议他拿出一笔钱把门口的路修一修,但据说被秀才的妈妈拒绝了。
4
在我的寻访路程中,另外一个名字,子豪,时时出现。
子豪究竟是谁?
比起不怎么和邻居互动的秀才,子豪更符合庄里人对“网红”的想象。有村民津津乐道,“去年,子豪在他们庄里摆了个流水席,一庄人都去吃,回来还提着肉。”他有些羡慕,往北边划了一圈,“喏,就在那个庄子,邓寨!”
乡里办流水席,往往是有大事情,来客都得随份礼,但子豪不要,他反过来给乡亲们送东西。
他们庄的路灯,有一部分也是子豪花钱装的。路灯杆儿还印着子豪团队的数字代称,“8765”。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意思大概是,“霸气威武”。
徐大哥给了个很凝练的总结:“秀才呀,他把钱往自己口袋装;但子豪,他往外掏。”
这让我产生了新的好奇。在离开蒙城前,我决定和他见上一面。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准时赶到子豪在县城的直播基地。子豪的经理人,邓叔,把我迎了进去。
“实在不好意思,子豪昨晚直播到两点,现在还在睡觉。”邓叔解释。
和意外走红,没有签任何mcn机构的秀才不一样,出生在1996年的子豪明显要“专业”许多。他“拜过师父”——很神奇,这门虚拟的手艺和职业技艺一样很讲究师徒传承。师父教了子豪人设、品牌、团队,还给他开了个子公司的机会。后来子豪独立出来,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依然要派人去总公司进修学习。
子豪手下还有个三四十人的直播团队,他们后缀都统一标上“子豪团队”。
他们有一栋三层的办公楼,办公室被各自改为直播间,每天下午一点,这栋坐落在园区的小楼就会热闹起来。邓叔谈到这些年轻人,不无得意地说,“这也是就业岗位呀”。
访谈到一半,他停下来,找我要了记者证核验。
“你们不要怪我说话直接,但互联网这个东西,能成就人,也能害人。”翻完记者证上盖着红章的一页,他说。
邓叔会小心地避开谈话中将子豪和秀才拿来比较的话题,对所有关于秀才的传闻,他也一概回答“我们不做评价”。唯一一次情绪起来点,是他说,“秀才下面那些特别疯狂的……其实是黑粉哪。这才是真害了他的。”
这个今年48岁的男人在两年前才接触直播。此前在上海做了20年的餐饮生意。2021年,他受子豪邀请,回到蒙城,打理“安徽豪情壮志传媒有限责任公司”。他很快发现,自己那套从小本生意里锻炼出来的直觉和敏锐依然可以运用在合作往来、招生培训,人情世故里。
在蒙城,乡域传统的经济是如此深厚地存在着,即使是新诞生的直播经济,也有它在一旁如影随形。这是传统,它很难撬开。
邓叔带着子豪投资了一些装修、家电的店面,还准备养起一批黄牛。“钱还是要踏实地挣。”邓叔说,“多投一点实在的东西,有保障一些。”
如今,70多岁的父母还留在村里,依然下地干活,他隔段时间回去看他们。子豪也一样,爷爷奶奶还留在村里,爸妈今年也回了老家,乡土是一条纽带,在外打工的蒙城人,被这条纽带牵着,在一些时刻,重新回归故土。
改变会发生,但是润物无形。
蒙城县商务局官网上,挂着一条题为《“四网”融合 以“电商+”助推县域经济发展》的通稿,其中明确提到,“着力发展电商直播产业”。
在县内最出名的古建筑万佛塔门外,一个挂着皖北主播培训基地招牌的小楼赫然与这座宋代便建起的高塔隔条马路相望。楼上的招牌信誓旦旦,“不需要颜值,不要才艺,保底8000元。”